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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五百】白日匪思

陆克己:

东都终于快下雪了。

天文观生前一日禀明,这几天雪云丰厚,瑞雪欲来之相。武媚娘懒得理会宫人刻意讨好的辞令,蘸了朱砂的的毛笔仍在奏章上批注,“朕晓了,退下吧。”她连眉梢都不动分毫,语气平稳如中原的绵延广阔。宫人戚戚,还让忍不住多说了一句,“皇上,白大人她——”

“她怎么了?”原本一心圣贤的女皇终于把目光从奏折上移开。身居世间之尊,她这些年早就把声音中的藏墨暗扣隐得一干二净,只剩四海升平的稳。宫人陪伴她多年,早就知晓,女皇此刻即问,便已是忧心,他低垂着脑袋,少有低沉,“今日早朝毕后,上官大人去白大人府上共商南方大水赈灾之事。方才奴才在侧殿瞧见上官大人,奴才见她神情衰败,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,她说白大人…”宫人话有隐隐,抬眼怯怯望了望武媚娘,又惶恐低下脑袋,不敢说一语。武媚娘面无他色,只是握着朱笔的手,陡然青筋凸起,”但说无妨。”

“上官大人说,白大人日渐衰微,怕是去日无多…”

啪嗒——朱笔直掷在宫人面前,赤红砂溅在华石殿上,如血染艳丽。宫人哆哆嗦嗦地跪下,”皇上息怒!”

年初,武媚娘借恤年老体衰,免了白雪的早朝。大抵红颜易老,少年不在,白雪不着瑞兽官服位列百宫之前,白衣瘦削,霜白两鬓,确有了衰败之姿。早朝总归群臣舌战,亦或朋党暗扣,白雪面目平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,有时儒生相弈,甚至耗上几个时辰。武媚娘自觉自己总归是坐着,倒也无妨。只是白雪每每下朝时,已有疲惫之态,武媚娘便召白雪后殿议事,了作修整,也供二人相对。可是,总归不行,白雪竟晕厥大殿之上。年轻的上官婉儿还没能奔至殿下,武媚娘却一步直跃大殿将白雪纳入怀中,”快传太医!退朝!”武官已是愣怔,文臣不敢上前一步,皆缩在朝堂两侧,白雪的门生亦不敢多语半句。谁都能瞧见女皇方才面上的天崩地裂,这位“牝鸡司晨”的女帝那瞬竟有了众臣从未见过的寻常女子无助的姿态。

白雪转醒,却虚弱难语,她指尖抖动几下,武媚娘便了然,紧握住她寒如冬雪的指尖。我没事,武媚娘瞧得她唇语,更是悲郁。白雪再次醒来时,已经在帝寝的榻上。宫内无旁人,只有武媚娘坐在她身侧,着了明黄便服,紧握着自己的手,目光凝在二人相扣的指尖,面有苦楚。

“媚娘。”她唤了她一声。

“雪儿,你醒了!好些了吗?还有哪儿不适?来人啊,传太医!”武媚娘起身,贴近她的面颊,指尖轻柔顺着她的脸廓拂拭。“不必,我没事。约莫是酷寒,昨夜没休息好,才在众臣面前失了礼法。”“胡说什么呢?你便是礼法。”白雪顺着武媚娘扶起她的肩膀,想坐直,奈何身体虚浮,只能靠着武媚娘的肩膀虚虚坐起,“媚娘此语可是折煞白雪了。圣贤之本,礼百先代。我一介书生,哪能如此有违纲法。”武媚娘见她言语又是那般章法不乱,便知晓她无大碍,放下心来,与她调笑,“朕是天子,朕说雪儿是礼法,雪儿不从,那便是大不敬,此为不尊君纲。朕为雪儿夫君,朕说雪儿是礼法,雪儿不从,那就是不收妇道,此为不尊夫纲。雪儿何等经世之才,竟不懂这般浅小道理?”二人早已不是鲜衣怒马,长安共游的年纪,只是武媚娘眉宇间的俏然却与少年时,不差丝毫。白雪自知这般强词夺理,自己是绝对斗不过她的。此时在武媚娘怀中,她心安如泰山,干脆反手抱住武媚娘横搂着她的手臂,“微臣记得,当年长安城外,可是陛下委身于臣,怎如今竟成了臣之夫?”武媚娘笑得开怀,她凑到白雪耳边,“你在朕的榻上,朕的怀中。你不是朕的妻,还有谁?”白雪嘴蓄笑意,“夫人这般伶牙俐齿,为夫岂敢再逞口舌之勇。”

“给你个机会,逞那口舌之勇。”武媚娘对着白雪说,媚眼如丝大抵如此。白雪了然,她将唇贴在武媚娘的唇上。这般口舌之勇,白雪是要逞的。

她跟她守了一世山河,就为了此刻之勇。

白雪终于没再上朝,武媚娘与上官每日朝毕,前往白府共议朝事。

那是前几日。

“天下白门生。媚娘可听说过这句话?”白雪坐在榻上,裹着毯子,火盆烧得旺盛,她还是冷如寒室。

“雪儿好端端地说这个作甚?”武媚娘见她指尖泛白,甚是心忧。梅姑前月亡故,白雪与她情同姐妹,大病一场,这些日子终于有了起色。上官想往白雪的茶碗内添些热茶汤,武媚娘先接过,“朕来吧。”上官了然,就任由圣上给臣下添茶倒水。白雪瞧着武媚娘将茶汤注在碗内,她自然知她所想,可是——

“白雪是一介臣下,天下独揽一门,万万不可,媚娘若想江山百代,必要让白门败下阵来。”武媚娘不语,她将茶汤稳稳满至八分,又将茶壶递于上官,多看了上官一眼。上官知晓女皇的意思,她接过茶壶,搁在小炉上,踏出内室,关了门,一个人守在外室。

“白门尚且未到须除的地步,这事以后再说吧。”

“如今不除,待到根深末结入山峦,再想除掉,必然朝纲不稳。”

“雪儿,这是朕共你的江山。”

“皇上——”武媚娘心惊,她抬眸,看白雪眼内如北地苍茫。

“这是您一个人的江山。”

这日算是不欢而散。

武媚娘几日没前往白府,只差上官一人前去。上官归来,带回也不过是朝堂之事,没半点私语窃言。武媚娘早已过了心盛少年,只是仍心有郁结,只盼着初雪快至,借着雪意,邀着这迂腐的白大人至宫中共赏东都大明宫雪夜良宵。

只是这雪还没来,武媚娘已面色颓然地坐在了白府。白雪如今已是卧在床塌不得起身,上官跪在女皇身侧。

“婉儿,你起来吧。”武媚娘瞧着天色凝重,想着初雪怕是要落了

白雪前些日子,便觉自己去日无多,只忧自己不在,门下生起了他心。儒生少不了那迂腐,自幼所读的“牝鸡司晨,惟家之索”,到底不是盛世安康能抹去的。自己尚在人世,除白门正是大好时机。白雪自认并非圣人,她不在乎这江山谁主,只想武媚娘的江山永固。

只是眼下——

千般嘱咐上官不得将自己病重的消息告诉武媚娘,上官是武媚娘与自己共同的学生,白雪知她是度世良才,若是自己成灰,上官也可率群臣,恭奉君。

上官站起身子,却面颊已有两行清泪。武媚娘只她与白雪师徒之情深厚,便没说什么,只让她去外室守着,自己进了内室。

白雪见武媚娘进来,虚虚想坐起身,却使不上力气,只有冲武媚娘笑得涩然。武媚娘心中荒凉,快步行至榻前,从身后拥住白雪,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。

“朕不来,雪儿便不去看朕,好生无情。”

白雪笑了笑,将脑袋搁在她的颈内,“臣想着等雪至,就进宫与陛下赏雪。”

“夫君这话说的,如不落雪,就不想见到朕了?”

“夫人倾城貌,为夫时时想着。”

“谁曾想白先生竟能言如此登徒浪子之语。”武媚娘挑眉,瞧着白雪含笑。

“与妻甘为草芥。”

“雪儿。”

“嗯?”

“我明日便下旨,清白门朋党。”

“好。”
“快下雪了。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又是一年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快点好起来。”

“好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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